━━━━━━━━━ 林欣怡
// 本文節錄自〈Voice-Over of History: From Jokaisen-Kitan to the Subject in Transit〉
// 發表於 MediAsia 2017: The Asian Conference on Media, Communication & Film 2017,2017.10.27-29, Kobe, Japan
《鯤言》的旁白以三種人稱交錯,一為相關學者的陳述(臺灣語言、政治事件),一為事件當事者、當地居民的現地口述,另一為相關文本的文句配音陳述。此三種旁白分別對應權威式話語(但非官方語言)、個人話語(口傳)、創生式話語(文學書寫)。透過三種人稱的陳述,聚焦出佐藤春夫口傳文學的口傳行述,因記憶的不準確所可能給出的諸種變異、偶然、無法重複與再繁生,這當然也包括了聽事者自身的差異條件。口述者為事件的翻譯體,如同編劇、導演的位置,將人物場景事件剪接演現;聽事者如同第三人稱式的編劇、剪接師,將聽睹的人物場景事件再次擴演流竄。《鯤言》旁白的概念主要是,它談的不是「故事」,而是「如何敘事」。「鯤」字對位的,不僅是長久以來台灣的雅稱(鯤島),亦對位著無數個破碎島國的身體。這些經歷歷史劇烈切割佔領、殺戮換主的島嶼,究竟操作著怎樣的語言系統?我們在向母語的母源性發出聲語要求的同時,得到的究竟是無法確認的啞口無言?還是語言系統支配了殖體想像的困難重重?鯤言,便是在這樣的問題意識下拍攝的關於台灣語言的紀錄影像。
日本作家佐藤春夫(Satou Haruo, 1892-1964)曾於大正九年(1920年)訪臺三個月,於六月底由日本神戶出發,七月初抵基隆社寮島。期間造訪了臺北、(打狗)高雄、臺南、臺中等處,並於七月下旬至福建廈門觀察探訪。佐藤春夫將三個月的臺灣訪察,發表了《星》(大正十.三)、《日月潭遊記》(大正十.七)、《鷹爪花》(大正十二.八)、《霧社》(大正十四.三)、《女誡扇綺譚》(大正十四.五)、《天上聖母》(大正十五.九)、《殖民地之旅》(昭和七.九~十)、《社寮島旅情記》(昭和十二.八)等十三篇作品。其中《女誡扇綺譚》為近於中篇小說長度的創作,由赤崁城址、禿頭港廢屋、戰慄、怪傑沈氏、女誡扇、終章六個章節結構而成,書寫與台灣友人世外民遊臺南南平廢港所經歷的諸種怪奇軼事。《女誡扇綺譚》與《殖民地之旅》兩篇作品皆透過在地口傳之口,局部提及臺灣阿罩霧林家事件,形構日人對於殖地口傳故事的獨特書寫視角與文化轉譯。臺灣關於《女誡扇綺譚》的相關學術研究視角,主要以後殖民文學、性別、國族認同以及種族知識與權力關係的分析比較為主。值得注意的是,臺灣比較文學學者高嘉勵於《書寫熱帶島嶼:帝國、旅行與想像》(Writing Tropical Islands: Empires, Travel, and Imagination, 2016)一書中,以鬼魂現身、現代廢墟、幽靈論述與政治倫理等觀點,辯證《女誡扇綺譚》中自我與他者的倫理關係,在相關研究中,提供了獨特的論述觀點。
高嘉勵從川本三郎(Saburo Kawamoto)對於廢墟空間作為現代性反動的角度,說明佐藤春夫自《憂鬱的田園》以來,所映射的憂鬱、倦怠和頹廢的身影,如何地穿梭在臺灣南方的廢棄古宅中,「由於對過去的召喚和捕捉,屬於失去、滅亡、忘卻的過去,特別是與現代性的速度和進步特質恰好相反的倦怠(ennui)或頹廢(decadence),反而在現代社會更能傳達出某種美學。」(高嘉勵,2016:83)根據高嘉勵,佐藤春夫對於沈家廢屋的描寫,融合了人工與自然、空間與時間的雙重書寫,並在這樣的雙重性中,進入小說中從未現身的鬼魂所構造出自我與他者的政治倫理思辨。「『言說』的鬼魂,並非消極地等待『我』或世外民的詮釋,而是本身即『言說』的主體,以一種『吵鬧的沈默和擾動的缺席』(noisy silences and seething absences),化身為歷史敘述的空白、抹去和疏忽空間,控訴『已說』理性的陳述。並已死亡的威脅之姿,積極地逼近安逸、冷淡的殖民者『我』。」(Ibid, 103)透過小說中老嫗、鬼魂「我/已說」的殖民話語,展開鬼魂「缺席/未說」的殖民地現實。在這樣的言說論辯中,所重新認識自我與殖民者的倫理關係,不僅回應的是被殖民當下的臺灣社會環境,也打破了「歷史/現世」、「存在/不存在」二元對立的時間性,迫使我們重新思考壓迫者與被壓迫者之間的秩序結構。
佐藤春夫筆下廢屋中鬼魂的嘆息,召喚出「以廢墟時間取代線性時間,以鬼魂言說取代殖民論述,創造出一個混沌、矛盾、猶豫,卻充滿可能、新生、未來的批判現代性和帝國殖民的空間。」(Ibid, 106)如果說佐藤春夫以某種人類學者、旅者的考察之眼,提供了殖民地文學的創作原型,那麼高嘉勵對於《女誡扇綺譚》中的廢屋、鬼魂言說的辯證,則是以套層影像的美學構圖,將殖民政治的論辯,轉譯為揉雜了歷史、哲學與美學層次的閾限空間(liminal space),在此閾限空間中,我們得以移動歷史視角,重新觀視、聆聽那些尚未被言說的話語。人類學者范金納普(Arnold Van Gennep)在《過渡儀式》(Le Rites de Passage, 1908) 一書中論及個體在遭遇社會群體時的自我轉換過程,提出「轉換」(transition/liminal)階段,在這個階段中,人處於離開某群體但尚未完全進入下一個群體的「中介狀態」,是一個「閾限者」(liminal personae, threshold people)。蘇格蘭文化人類學者特納(Victor Witter Turner))延續此概念,指出「閾限狀態對任何一個確定的結構陳述都是一個否定,但就某種意義來說,這是陳述的源頭,更甚者,是新的想法和關係產生的可能領域。」(Turner Victor 1967:97) 在這個意義上,或許我們可以將飄蕩於沈家廢屋中的鬼魂話語,與不曾現身、在布帳後飲泣的婢女之聲,疊合成面容模糊不清、聲線曖昧不明的「主體」,成為一種在「已說」的殖民論述中正在「轉換」話語、轉譯自身主體性的「閾限者」。同時,此種位於語言「轉譯」的聲響,亦飄蕩在閾限空間中,成為一種更新歷史視角的反動策略。
20013年,臺灣劇場導演王瑋廉與南島十八劇場演出《女誡扇》(The Wheel to The Ruin),於臺南安平樹屋中,以不斷於空間中移動場景的方式演出,將《女誡扇綺譚》改編、增生、轉譯為與觀看者「共在」的表演。安平樹屋推測最早建於十九世紀末及日治初期,原為英商德記洋行倉庫,後為「大日本鹽業株式會社」鹽倉。因荒廢多年,被多株攀附生長的百年老榕樹侵損結構,近年再生為開放式文化空間。雖同樣位於臺南安平一帶,就地理位置而言,安平樹屋與佐藤春夫造訪的沈家廢屋位址並非重疊。日本近代文學學者河野龍也(Kono Tatsuya)所考察的《女誡扇綺譚》中,佐藤春夫行經的五條港、沈家廢址、醉仙閣等地點,位於臺南海安路一帶,而沈家廢屋目前的位置,已物換星移為一老舊建築,臺南當地人稱它為「廠仔」。《女誡扇》中飾演世外民的演員陳怡彤描述:「樹屋座就落在安平,〔…〕時間的痕跡藉著榕樹鬚根的蜿蜒糾纏成長,歲歲年年,緩慢卻堅定的佔領、吞噬、瓦解人為的磚牆屋宇,呼應著劇中殘酷的悲劇隨時間不斷流轉重來的訊息。製作初期無數次的勘景,選定兩間較大的空間做完主要的演出場景,並使用橫跨樹屋的棧橋,劇作家林文尹後來寫成的劇本也是依照導演就樹屋與戲劇空間的發想來書寫,可以說《女誡扇》的戲便是依著樹屋長出來的。」(陳怡彤,2015:63)就空間脈絡而言,沈家廢屋因沈氏貿易商人強奪土地而興建,因颶風而急遽衰敗;同為因「商」而建的安平樹屋,則因老樹的介入,從頹圮轉換為消費性地景、具文化生產性的空間。即便兩者的脈絡相異,但因「廢棄」而構造出具備「他性」的動能,卻彼此呼應。易言之,兩種「廢棄性」不僅剝除了空間的現代性,也重新回應了殖民主義下的空間生產的可能性。在被排除、被忽視、被擠壓的條件下,生成新的政治話語。
《女誡扇》在空間的選擇上,並不企圖「重現」小說中的場景,而是透過對空間的想像、地理位置的對位,去完成空間的「再現」,對政治現實提出再倫理化、再美學化、再政治化的思考,構造出真實與想像兼備的第三空間。「我們選定了樹屋作為戲的完美棲所,看中它的種種隱喻與感染力,同時也必須接受它本質上的桀驁野性。〔…〕空間中樑柱頗多,並且隨著戲的推展,觀眾需要移動,換位置,處處干擾著觀眾的視線,挑戰著看劇的習慣。〔…〕我們以意象的手法取代寫實的殺人動作,孤寡無力的弱者老婦,成為樹屋內扎扎實實的泥土地(這豈是在一般劇場空間中能夠發生的?),被兩位拿著細弱樹枝,不斷吼叫、哭嚎著又戳又劃的角色凌遲著。」(陳怡彤,2015:63)《女誡扇》以移動場景的方式,取代多數劇場表演固定舞台的形式,將空間的複雜性格轉化為一種激進開放的觀看視角。一方面模擬「過去」,試圖再現小說中的場景;一方面挪移現實,讓空間中的構造物生產出新的語境。觀者不僅因為場面調度而成為《女誡扇》的「共同體」,也因為場景的流動性,成為擾動演出的重要動能。
在原作中,佐藤春夫透過老嫗的在地口傳之口,道出沈家由盛轉衰的歷史。而一句「是按怎哩!是按怎無較早來哩….」的泉州話則帶出佔奪、強壓與主奴等權力關係中、那些尚未言說的嗚咽沈默,增生為《女誡扇》中新的話語。編劇林文尹將老嫗口傳的沈家強佔田地、用梨將老寡婦梨死的段落,獨立為第二幕「葫蘆屯沈家」。在這一幕劇中,新增的幾位角色對白皆以泉州語、臺灣話(白話字Pe̍h-ōe-jī)交雜發音,劇本的書寫亦為國臺語混雜的「臺語擬音」文字。泉州話和臺灣中部「海口腔」的閩南語相似,在臺灣通行的臺灣話,為泉漳片閩南語(Hokkien, Quanzhang Speech)的變體。編劇在語言的操作上,試圖延續原作中的泉州話語調,但將唯一的一句「他者話語」,衍生為多角色、複語、共演的掠奪戲碼。在第六、七幕「黃家密室.沈家廢屋」中,則將上吊於廢宅內的男子的敘事清晰化,並將穀物批發商黃氏與婢女的權力關係深化為不僅是被安排嫁給內地人的「權力控制」,還包括穀商發現婢女私會男子,要求其吞食鴉片自戕而死的描寫。
《女誡扇》導演王瑋廉談及:「關於《女誡扇》的劇本,我想要以女性被壓迫的、陰性的、柔軟的角度展現出以承受為主的力量〔…〕改編出來的《女誡扇》劇本跟原來的基本上已經是不一樣。『委屈』對林文尹(編劇)和我來說是《女誡扇》裡面非常重要的關鍵字,那個委屈從近兩百年前一路吞到了他們的後代,並且直射到我們這個世代〔…〕。小說中,佐藤春夫跟世外民辨論時,有很多到了口邊卻沒有說出口的話。這矛盾從何而來,並沒有被論述得完全,但是我們從原著的閱讀中意識到很可貴的啓蒙,並且選擇了一個觀點。」根據與《女誡扇》導演的訪談,原作中的強權掠奪問題在今日仍舊存在,不同的是,原作中的「我」與世外民所論辯的權力關係從殖民者、商賈奴僕關係,在《女誡扇》中試圖擴展為土地正義、都市更新、社會空間的生產性等命題的回應。那些飲泣沈默與鬼魂話語,在跨越了近百年的時間後,於不同的書寫者筆下轉譯,橫生諸多枝節。它們有著共同的開端,或許也疊合了相同的語言語脈,帶著歷史事件的不可回溯試圖將其劇烈重演。但譯體的目光,卻是各自投向不同的細節,各自表述。或許我們可以說,《女誡扇》改編後的劇本操作的,是那些未曾現身的主體身體內部的翻譯,以及改編者附身於此身體中,以複性話語將時間/空間、主體/社會、歷史/文化差異等政治語脈,再次翻譯為渡越主體(subject in transit)的歷史旁白,在閾限空間中迴返飄盪。
邱若山(2016)。《殖民地之旅》。臺北:前衛出版
高嘉勵(2016)。《書寫熱帶島嶼:帝國、旅行與想像》。臺中:晨星出版
李育霖(2009)。《翻譯閾境—主體、倫理、美學》。臺北:書林出版
陳怡彤+林文尹+王瑋廉,林欣怡訪談(2015)。〈口傳文學的劇場化──《女誡扇》 〉。藝術觀點65期,2016年1月出版
Van Gennep, Arnold (1908) The Rites of Passage, English trans 1960 by M.B. Vizedom and G.L.Caffee, London, Routledge & Kegan Paul
Turner, Victor W. (1967[1962]) “Betwixt and Between: The Liminal Period in Rites de Passage.” The Forest of Symbols: Aspects of Ndembu Ritual.Ithaca: Cornell UP, 1967. 93-111.
Turner, Victor W. (1969) The Ritual Process: Structure and Anti-Structure, London: Routledge & Kegan Paul